因為要做傳統村落調查,這次我又重訪烏亞,這可是我三十年前工作的地方,時間久了,記憶丟了,幾乎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那半?上的吊腳本樓在山風的吹拂下“吱嘎吱嘎!”的響。半夜里,狗就睡在吊腳樓的拐角處堅守著,多喝點酒的我本想起夜,見狗躺著,害怕得夜也不敢起。夏天里,一種苗話叫“道梭”的樹搖曳得利害,閃著月色光亮的葉子,嘩啦啦地響著……把本已在“衛戍區”沉睡的狗也鬧得吠影吠聲。
此行或許我找不到我曾居住過的吊腳本樓,那個叫什么名字的支書不知道健在沒,那棵樹叫道梭的樹一定還在。但我相信那條狗一定早已仙世。
烏亞是施秉縣馬號鎮的一個自然村寨。它離施秉縣城七十六公里,離馬號鄉也有二十平方公里。到了六合(老鄉)之后,路向東行。這是一條小溪谷,沿溪有森林,也有田園。田園就隨著溪流的路徑或曲或直地散落著。沿溪北岸鄉村公路已通,路面是水泥硬化的,雖然窄狹了點,可還是好走的。正值秋黃,收割水稻的人忙碌著。我曾記得,運載稻谷器物是當地的高肩籮,如今已改為塑料編織袋了,他們把打好的稻谷一袋一袋的裝著,然后用馬或三輪車駝著回去,交通給他們帶來了不少的方便。
臨近村子,鄉村道路面抬升,轉了幾個大灣后,消失在高山密林的盡頭。烏亞有兩個自然寨,上寨叫洋斑(yangl beel),下寨叫洋南(yangl nangl)。沿路增加了不少房屋,有磚房,也用木房。因為地勢比較狹窄,可立柱建房的空地比較少,所以新建的房屋都顯得十分的苗條。而新木房的工藝則較老房子漂亮得多,吊腳,以及鑲嵌的梯子和美人靠,完全是當地苗族建筑的元素。半壁上的吊腳本樓和以前一樣,顯得十分的擁躉。吊腳樓是當地苗族同胞特有的建筑形式。半屋懸空,半屋依山。垂柱支撐著樓廊的美人靠。美人靠上不見到美女,取而代之的是玉米苞,黃燦燦的,算是一種“曬秋”吧。現在年輕姑娘都讀書或打工去了,想在村子里找一道亮麗的人文風景線,著實比較難的。在一戶人家的木樓上,一位老者吞云吐霧,彌漫的煙霧起一絲絲的藍,半天才升騰去。而老奶奶則在攔坎用棒槌捶打著小米。小米殼散落一地。公雞們不聲不響,偷吃邊外的小米。村子里有很多的路徑,水泥硬化,很窄狹的,延伸到每家每戶。人不見幾個,狗還是成群成群的,嬉戲和打鬧。見到生人,還是要吠聲不止,仿佛不吠不算好狗似的。你不必擔心,主人會從樓上的護欄里伸出頭來,對著狗喝斥一番。
這是個瓜果飄香的季節,村子里有很多的果樹正在成熟。這里的板栗樹既有野生的,也有嫁接的。野生的果瓣小,氣味芳香。嫁接的瓣大,但味差。瓣大是拿到城里人賣的,城里人不識貨。小瓣不好賣,自己食用。板栗可是一味好藥,有健胃補腎之功效。除板栗之外,這里的還有柿花,柿花就是柿子。柿花分小柿花和大樹花。這里多是大柿子花。品種顏色從淺桔黃色到深桔紅色。到深桔紅色時,就表示成熟了。這時你不摘下來,山雀就會吃掉的。特別是三叉雀(書名叫紅嘴藍鵲)對柿花情有獨鐘。村中的一棵柿子樹樹矮,結果很多,黃燦燦的,有的已透紅,說明已成熟。伸手去摘,“哇!哇!”兩聲,里面飆出個黑家伙來,轉眼飛到寨子后面的楓木樹上去了,把我嚇得不淺??原來是一只烏鴉。烏鴉為雜食性,吃谷物、漿果、昆蟲、腐肉及其他鳥類的蛋。看來這柿花三叉雀要吃,烏鴉也喜愛。說實話,我好久不見烏鴉了,它的回歸,說明這里的生態在變好。
烏亞是個典型的苗族村寨,烏亞上、下兩個寨子有160戶人家,920多人。這里有邰姓、潘姓、萬姓等族人。明代就建村。這里的苗族村民曾參加過張秀眉領導的咸同起義。1869年9月,蘇元春;龔繼昌“率兩營伏于左右,且戰且退,賊長驅進,兩路伏兵突出,龔繼昌等回旗奮擊,賊翻山狂竄,陣斬偽將軍徐??等五人。乘勝遂將平塘、平拔、巫亞各賊卡,次第掃蕩。”(《清史傅.蘇元春》),起義失敗。
1934年9月下旬,一支紅軍(紅六軍團)路過這里,很大的一個寨子靜悄悄的,既不見人影,更不聽狗吠雞鳴。紅軍隊伍感到茫然,他們不進村打擾。紅軍走了之后,人們又陸陸續續續走了出來,大家心驚膽顫。他們曾被國民黨部隊嚇怕了,每次國軍路過都是要到村子里不搶就偷的。但這次人們覺得奇怪,這些人怎么就不進寨子呢?正說之間,有一隊扛槍的人又回來了,真是“陰魂不散”。人們又逃跑了。有的走不了,干嘛脆回屋里躲了起來,是死是活管不了這么多了。幾個兵樣的人抬著一個東西在屋檐下,東敲敲,西敲敲,人們就是不開門。人們從門縫里向外張望,那些人都坐在屋檐下的長桌上,衰聲嘆氣。一個長者似乎看到這些兵不同于其他兵,他壯著膽子開了門,只見那幾個兵,抬著一只大團魚,萎靡不振的。他就用苗話問他們做哪樣,那幾個兵搖搖頭,手指著那只大團魚。指手劃腳一半天,最后寨子里出來一個人,他出過遠門,聽得懂漢話,經過交流,才知道這伙人餓了,請村里人給他們鍋子煮團魚吃。這時大家才放松警惕。人們找來了鍋子,又是煮魚,又煮飯。吃飯的時候,村里的人拿來米酒給他們吃。通過交流,知道他們從江西來。寨老也熱情起來,說自己祖輩也是江西來的,是捆綁起來的。于是大家認了老鄉,互酌酒。一直到解放后,南下干部到該村工作,人們談起這些事,村里人才知道,這支不進家的隊伍是紅軍。
烏亞,一個不大的苗寨,故事很多,也很怪誕。烏亞之名不知其意,而苗語叫“遨瀝”,意思是“龍開出的溪溝”。傳說古時,烏亞是一片平地,一天狂風大雨襲來,大地一片汪洋。一條黑龍從上游瘋狂而下,至烏亞它打了一個滾,使這里成了一片田地。而龍繼續下行時,到六合(下游的一個寨子)遇到一堵石墻,鼻子碰到石墻,死了!百姓說,如果這條龍沒碰到石墻,清水江就從烏亞門前過了。我不知道,這龍的死與生與清水江的流向有什么關系,我想當是居于山地上的人,對江河滋潤土地的一種期盼罷了!
三十年前,我曾在烏亞工作,而今亦然三十個春秋。三十年的風和雨,我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已長成“知天命”的中老年人,就我個人而言,榮辱已經淡然。唯有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觀天外云展云舒,順其自然。這烏亞曾留下我的腳印,我還去看看曾與我對酒當歌的鄉里人。
二0一七年九月三十日于偏橋古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