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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難將深情寫白衣
白星淚 Iris.Jin.Z
冥府的彼岸花又開了。
妖艷的曼陀羅華是血般的烈紅,
冷漠的曼珠沙華是雪般的純白。
紅與白交錯相織,盛開了忘川兩岸,綿延不盡的蒼涼。
來自地獄深處的寒風,刀刃般鋒利,割著彼岸花無葉的莖。
搖搖曳曳中,四處飄起一個又一個的光點。
暗綠,淡紫,明黃,深紅。
起起伏伏,兜兜轉轉,像是被賦予了生命,卻被困在這片無際的黑暗之中,費盡力氣也逃不出。
那是亡靈,在飲下孟婆湯的那一瞬間,撕裂迸出的記憶碎片,記載著他們沉迷一世的七情六欲,福德或罪孽。
渡劃著木舟在忘川上緩緩經過,梧桐槳畫出的道道波瀾,在寒風中卻消失在一瞬間,就如同人的生命,在天地之間便如蜉蝣生只須臾。
渡看著兩岸又重新盛開的彼岸花,妖艷的蒼涼從她記憶的深處灌了出來,明明想喚醒什么,卻還是麻木了知覺。
又過了多少年,也許是三百,也許是五百,渡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開了又敗,衰了又盛的紅與白,依舊默默承受著花葉永不相見的悲傷詛咒。
忘川似是無盡頭,卻終究會盡。
人的命數似是可以扭轉,卻還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但渡卻始終不清楚,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生。
渡只知道,只要冥府還在,只要忘川不枯,縱使天地會蒼老,縱使斗轉星易移,渡就只會是渡,渡仍然是忘川上的引靈者。
黃泉路末,牛頭馬面早已押著亡靈,等著渡去引領。
牛頭馬面向來是不語的,抑或是渡向來不語。
渡看了一眼這次的亡靈,一個白衣書生,滿懷愁苦,一身窘迫。
大概又是落第自殉。可又與她何干?
牛頭馬面的骨戟指向那名書生,威脅他不得生事,便將他推上木船,轉身又去陽間逮捕亡靈了。
書生還未站穩,渡便已掉了船頭,一個趔趄,書生跌在船板上,木漿恰巧捧起忘川的寒水,澆了他一身。
忘川的水,凡人沾不到,卻偏偏可以接觸到魂靈,忘川的寒可以與魂靈的陰氣相遇,結合成可以滲入三魂七魄的冰冷,讓本已失去一切知覺的亡靈,偏偏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劇痛。
可那個書生,仿佛絲毫沒有感覺到痛,唯有呆坐在船板上,雙眼空洞。
只有生前受過比忘川給予的劇痛還要強烈的痛楚,才會這般麻木。
渡不明白,不就是名落孫山么?歷來因此而死的士子,也沒有像他這樣的,通常是在引渡的一路上,自顧自地哀嘆一生與富貴無緣,捶胸頓足,抹了幾把淚,最后還不是帶著來世平步青云的白日夢,順從地跟著鬼差去陸判那里報到。
人便是如此,一時的貪戀不成換來一氣之下的了斷,終結本可以轉個彎便能看見光明的大好年華,卻又還是不吸取教訓,固執地一世又一世地追逐,最終換來不過一個可悲可笑的循環。
“你說,我可以選擇不投胎嗎?”不知過了多久,書生突然間問渡,雙眼看向她,原本應是清澈的瞳,因絕望而空洞,卻還是清晰地映著渡的黑色長袍,以及被長劉海遮得只剩下半張蒼白的臉。
渡沒有理他,以往的亡靈也有不少愛自顧自地說著話。
“你在這里,一定過得很好吧?”書生像是無視渡的不理睬,依舊發著問,還是個特別的問題。
活在冥間,怎么會好呢?否則會有那么多凡人怕死,那么多亡靈迫不及待地想投胎。雖說,也有一些固執一點的,可結果呢?還不是把三生石都刻滿了,誓言、緣分,卻依舊隨命數而落。
“你知道嗎?凡間真的不如這里,表面上繁華無限,可內里卻充斥著骯臟,可世人卻看不透,看不透……”書生苦笑,兩道蹙眉溢著濃濃的悲傷,“癡心一片,卻終究還是有如塵土,棄之千里。”
原來是個為情而逝的亡靈。渡知了所以,卻不以為然,往來為情所困者,比比皆是,她亦看得多了。只是,那個書生遭受的,仿佛是一段舍其尊嚴癡心卻被踩踏于腳下的孽緣。
但,為這般而死,不值。
渡有點看不起他。
渡的無言讓書生找到了傾訴的對象,繼而喃喃自述,“你可知,我初見她時,她正從寺內廂房的窗探出身子,伸出手去折剛開的桃花,”他的眼里流露出些許的溫柔,卻如落在忘川上的花瓣,轉而沉入深淵,“當初的她是那樣美好,有若仙子入塵,可是……。怎料到,人心變換之快,我癡心為她,她卻這般對我。落得如此下場,也是我活該……活該!哈哈哈……”
書生狂笑起來,眼角分明有著冰涼的淚。
渡不由得蹙了蹙眉,眼前狂笑的書生讓她一眼看穿這個可憐的靈魂。
“人世荒亂,變幻莫測,你既身為人,便應料得這般翻轉坎坷。”渡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開口,這幾百年來連自己的聲音都不曾聽過。可是幽幽淡淡的音調,帶著看遍滄桑榮衰的悲涼,有如忘川的冰冷。
書生并沒有太多的訝異,只是停了笑,臉上還有兩道不易察覺的淚痕,“你知道嗎?我們以前,足以羨煞神仙。她待字閨中,自然不易出門,便借著五天一次的進香,同我在佛寺中相見,菩提之下,我們已盟定三生。我同她約定好,金榜題名之時,我要風風光光地娶她。”
“那后來呢?”渡聽過這類風花雪月之事,但她卻很想知道這書生之后的悲慘遭遇。應當不會是落榜這么簡單。
“大考前的一個月,京城舉辦詩歌大會,我在會上一展風采,恰逢太子微服,便邀我至府中。我們暢談甚歡,太子對我很是賞識,那時我也更有把握了。”話至此處,書生的眼神黯淡下去,如四周一般沒有絲毫的光亮,“可是還未到約定相見的日子,她便突然找上我,竟要我謀殺太子。”
書生說得云淡風輕,可眼里的痛,早已超越忘川所致的痛楚。
“為什么?”
“她說,她父親的把柄落在七皇子的手中,若是不能為七皇子除掉太子,就要全家抄斬。”書生的眼眸無絲毫光亮,痛至深處,也許連恨都恨不起來,“她很害怕,還急得哭了起來。既是涉及到她全家性命,我也只好拼命一搏,只求她能安全。”
“可投毒成功之后,你必是難逃一死。”渡劃著手中的梧桐槳,已轉身過去,黑色長袍的背影煢煢獨立,不沾半點光芒。
“你怎知道我是投的毒?”書生起初有點不解,但一想此時身在冥域,眼前之女并非凡人,也不驚奇了。“七皇子承諾,能保我一命。”
“人心難測,既是謀位者,必求名正言順,你既是弒君之犯,不殺你又怎平眾疑,不殺你,又怎斬草除根?”渡看遍這么多年的世事,陰謀詭計,在那些亡靈的自敘中,也是領教了不少。
苦為人,卻欲為人。
于是世世代代,循環不絕,執迷不悟。
“我也料得這般下場,但若能救她一命,雖死不辭。但沒有想到的……”書生的表情變得猙獰,雙眼恨意熊熊,拳頭緊握,“沒有想到的是她始終為的,卻是成為未來帝后!”
渡不語,一身寒意卻堪比忘川。
她所聽過的故事早已數不勝數,人世的污濁也早已不屑鄙之。而眼前,她所見證的,是一名凡夫俗子,在黑暗邊緣徘徊。
“哈哈哈——”書生狂笑起來,一頭黑發散亂,空洞的眼有了顏色,卻是無止境的恐怖。
書生的靈魂已經開始混亂,絕望和痛恨開始侵蝕他的理智,白衣上沾著的忘川水漸漸蒸出黑氣。
他要墮入魔道了。
渡眸中現出驚訝,閻王曾提到過亡魂有時會放棄輪回的機會,化作頑石,墊在奈何橋下,但當人世怨恨有如蔽天大網,為人的本性會喪失而淪為魔道。
但是,這書生的經歷比起過往的亡靈,也并不算是最困頓的,可如今怎會?!
一陣陰冷的風不知自何處襲來,刺骨的寒竟能讓從無知覺的渡覺得顫栗悚然。
忘川居然開始結冰,冰從遠處延伸而來,一步步吞噬掉逃脫不了的河水,細微而清晰的結冰聲像是鋒利的刀刃,將冥域原本就稀薄的空氣割得破碎,令人心口一陣窒息。
彼岸花的妖艷也退去,紅白兩色被突如其來的強烈寒氣漂盡,剛才還如鮮血初雪的花瓣,如今已蔫蔫枯萎,低垂如灰。
渡的袍邊也結了薄薄的冰,像是繡在她黑色袍邊的花紋。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手一揮,除去自身周圍的冰。
渡手指相扣,放于胸前,低頭默念咒語,想啟動陣法來封印住書生的靈魂。
可是圓形的白色光圈剛剛浮現,就被一股不知不明的力量擊散。
而此時,寒冰中凸出螺旋狀的冰柱,將立于船頭的書生包住。渡想施法去擊碎冰柱,可一陣狂風大作,迎面而來的霜雪化作韌性的綢帶將她縛住,紛紛揚揚的霜雪也將視野蒙住。
等到渡掙脫開來時,風雪已停,寒冰已化,忘川依舊,彼岸花也重開,妖艷如常。
冥域靜謐得無半點生機,還是帶著幽暗的冷意。
一切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但渡的船頭,多了一塊還未染上黑氣的白衣料,以及一封書信。
拆開蠟黃的信封,里面暗灰色的紙上,寫著幾行字。
人世險矣,人心殘矣。癡情何用?不及浮利。
冥域寒矣,心無寄矣。輪回何必?棄道去兮。
渡抬眸,指間寒意燃起淡藍色的火焰,信紙瞬間化煙散去。
她劃動梧桐槳,去到忘川盡頭那一片安放著無數三生石的岸邊。
她將手中的白衣料扔上去,落在了一顆模糊了字跡的暗色石頭上。
那是書生的三生石。
而淪為魔的他,三生石再也不會有任何的記載。
渡佇立在船頭許久,袍帽下的陰影看不見任何表情,一身的寒意四溢。
經不住人世的誘惑而執迷不悟的亡靈她見多了,但甘愿為魔的亡靈,卻是第一次見。
渡不明白,癡情,竟也可以讓人生,讓人死,讓人絕望而遁入魔道。
看遍世間多少事,卻從來都只是井底窺天。
一陣風輕輕拂來,沒有猛烈,卻是罕見的溫柔。
一片白色的曼珠沙華落在渡的肩上。
她突然間記起三個月前一個亡靈,因多次逃避牛頭馬面的追捕,徘徊人間不肯離開,元神被擊打得破碎不能言語。
那個亡靈,蒼白的容顏楚楚可憐,眉眼間皆是溫柔之色。她的三生石上,刻著皎潔如月,癡情不倦,李代桃僵,情深緣淺。
渡一時間恍然大悟,只可惜,那書生,錯怪了她,卻沒有錯怪了天意。
一切,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那書生,命里注定成魔。
癡情纏綿,不渝誓言,也難抵蒼天不憫,紅顏薄命。
一切,一切都是天道,微若浮塵,渺比一粟,這便是凡人逃不過的天道。七情六欲也好,為正為邪也罷,總是逃不出天道之意。
渡抬頭仰望,袍帽下,剔紅的左眼,曼珠羅華的鮮艷;銀白的右瞳,曼珠沙華的寒潔。無論是剔紅還是銀白,早已冷清了不知多少年。
冥域浩瀚,飄搖著來來往往的魂靈,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無限擴大的哀怨恨意。
彼岸花,花葉永不相見的凄涼,一如人的宿命,在這天地之間繼續無奈地存在,繼續無能為力。
劃——
冰冷的聲音又一次清晰地回響在忘川上,不知將是誰的誓言,新寫在三生石上。
渡劃動梧桐槳,黑色的身影,湮沒在黑暗里。
亡靈的故事,還在繼續,渡的宿命,也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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