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談到男女之間的區別,朋友們經常會為此爭論不休。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男女之間免不了有這種或者那種矛盾。有些事,對方該關心,卻不愿意關心;有些事,對方不該關心,卻偏偏十分關心;有些事,對方不能參與,卻千方百計地想參與;有些事,對方應該參與,卻拼著命地不想參與;更有些家庭里的重大事件,本來是夫妻倆共同的事情,很多丈夫卻盡力地避開。這一切不諧和不僅僅來源于男女之間生理或心理上的差別,更取決于傳統文化對男女的社會地位的定義,取決于那種潛移默化的傳統教育。
在一次討論中,一位年輕女學生當眾直截了當地問我:“您怎么看待傳統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我思考了好久,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給大家講訴了自己當年在醫院婦產科實習的一段經歷……
在華夏的傳統習慣中,對人生影響最深的莫過于出自《孟子》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以及出自《禮緯》的“夫為婦綱”。無論皇親國戚、豪門世家還是貧窮草民,都躲避不了它的無上魔力。為了避免斷子絕孫,每家、每個男人和女人都會費盡心機,千方百計、無所不用其極地去生兒子,因為只有生男孩才能算傳宗接代,所以只有生兒子才是對列祖列宗的孝敬。小時候,我在弄堂里經常聽到大人們對生兒育女功勞的褒貶是非:“某某男人真有本事,第一胎就生了個雙胞胎……”,言語中流露出對這位男人的由衷敬佩;反過來說:“某某的媳婦真沒用,連生了三胎都是女孩……”,言外之音流露出??像她婆婆一樣??對這個女人的由衷渺視。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慢慢地明白了我這個第一兒子和孫子在家的地位;也慢慢地懂得了為什么我奶奶對媽媽有時會“放過一馬”,畢竟媽媽第一胎就生了我這個兒子,她在我家當媳婦的地位就此跳了好幾級,她是我們張家的“有功之臣”!雖然這樣,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奶奶為張家的傳宗接代比爺爺更上心,她自己又不姓張?在德國學醫以后,我才發現這些說法非但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甚至完全違反遺傳學的基本原理。
到了德國后,我好奇地讀了《圣經》后,發現其中使我最驚訝的故事是“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上帝創造的第一個人是亞當……又用他的肋骨造了夏娃,成為他的妻子……”,那時我才第一次明白:原來西方的傳統也覺得男人高于女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產物”。按照《圣經》的說法,男人好像應該比女人少一塊肋骨。上解剖課時我發現:男人和女人的肋骨數量相同;學到遺傳學,我驚訝地發現:男人的Y染色體比女人的X染色體要短了一大截,也就是說,男人身上幾乎每個細胞都比女人缺少這么一丁點;學臨床時,我又驚訝地發現:男人的Y染色體比女人的X染色體短的那么一大截,有可能會是男人比女人壽命短的原因;再以后我懂得了:人體內的每個細胞中都有上千個線粒體,而每一個線粒體內都有自己的遺傳因子(所謂mtDNA),它們對每一個細胞都有很重要的作用。我再次驚訝地發現:不管男女,每個人的mtDNA都是從母親那里遺傳過來的。也就是說,如果地球上的人真的都是亞當和夏娃這對夫妻的后代的話,我們每個人細胞中的mtDNA都是來自“附屬的”夏娃,而不是來自那位上帝先造的亞當!于是我開始懷疑,也許中國的那些奶奶、婆婆們天生就懂得遺傳學的奧秘,她們早就心知肚明,那些兒孫雖然都姓男人的姓,卻攜帶著自己的mtDNA,所以她們樂得“名正言順地”那么上心,只有那些自傲的男人至今一直被蒙在鼓里……
雖然如此,我還是沒在現代科學里找到任何“男尊女卑”的根據。與此相反,先進的醫學知識使我那些從小學會的傳統觀念開始慢慢地崩潰!于是,我發誓不再相信過去的那些道聽途說,更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語,我只相信科學,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在德國大學每年夏季和冬季各有兩個多月的假期,在假期間學校雖然不安排課程但學生也不能閑著,除了勤工儉學以外在醫療系的臨床實習一般都必須在假期中進行,而且必須自己選擇學科,組織安排時間和聯系醫院。有一年暑假,我覺得這世界上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女人,不管將來在醫學界干什么專業,懂一點婦產科的知識應該沒有壞處,所以就自愿在波恩的一個地方醫院的婦產科當了六個星期的實習醫生。
一天下午,婦產科的主任醫生L教授告訴我,預產病房來了一位臨產的孕婦,要我先去接收一下。我從檔案庫找到了這位孕婦的病歷后,急急地走進了病房,見到了S女士和她的丈夫。S女士今年32歲,中等身材,一張娃娃臉,微微上翹的嘴唇,小巧的耳朵和鼻子,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和藹的微笑。她的丈夫S先生比她高好多,臉上也帶著一絲微笑,加上那雙大大的眼睛,給人一種十分和藹的感覺。我心里暗暗地在想:他們真是一對和藹的夫妻,十分班配。從S女士的病歷上我了解到,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一個6歲的兒子和3歲的女兒,這是她第三次懷孕,應該說是一位很有分娩經驗的孕婦了。按照規定的程序,我和他們一起填了入院表格。
這時,L教授帶著一位護士走進了預產病房,向他們打了招呼以后,他給S女士作了一些簡單的檢查,又用超聲波儀查看了一下胎兒的狀況,然后十分贊賞地對S先生說道:“一切正常!看來您的妻子估計得不錯,您們的孩子今天夜里出生”……
L教授和護士走出病房以后,我有些不解的問這對夫婦:“今天夜里出生?那您們怎么現在就已經來了?”
S先生笑著向我解釋:“我們家住在離波恩30公里的一個小村莊,那里沒有高速公路,都是些狹窄的鄉間小路,所以白天開車需要30-40分鐘才能到醫院;晚上天黑,開車的時間可能更長。為了安全起見,我夫人建議我們提前來醫院……”
“對不起,打斷您的說話了。您夫人怎么知道今晚要出生?”
聽到我的問話,他們倆有些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會意地笑了。然后S先生帶著一種自豪的笑容回答我:“我夫人可是一位十分有經驗的孕婦,她說今夜出生,肯定沒錯,所以我二話沒說就開著車帶她來了……”
S女士一直沒說話,臉上帶著微笑,滿意地聽著自己丈夫的敘述。我轉過頭來直接問她:“請問,您怎么能這么肯定,一定是今夜?”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聳了聳肩,然后輕聲地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是我第三次懷孕,可以說有一些經驗??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釋??就是這么一種感覺吧!”
我不無贊賞地對她說:“剛才L教授說的話您也聽見了,看來您的那種感覺還是很準確的!”
S先生自豪地回答:“那當然!我夫人是一位十分有經驗的孕婦,可以算半個產科醫生了。她說的話,肯定沒錯!”
S女士沒有說話,臉上卻露出了一絲靦腆的微笑。
這時我想起了L教授在醫務會上的提醒,急忙向S先生解釋:“不知您是否了解,我們醫院鼓勵丈夫陪同孕婦進入產房,如果您愿意,您可以……”
還沒等我說完,S先生馬上搶著說:“我知道,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個醫院……”
看著他那吞吞吐吐的樣子,我有些不解:“那您為什么……?”
S先生低著頭,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見此情景,S女士急忙幫他解圍:“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是在這個醫院出生的,所以我們知道這里的規矩,不過??”
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想征求他的同意??吹剿煞虻椭^,不說話,她又轉過頭來婉轉地向我解釋:“反正您是我們的醫生,我們也沒必要瞞著你。前兩次生孩子的時候,他都積極主動地進入產房,可惜他沒能堅持到最后,在孩子出生前就暈倒了,所以他今天……”
S先生的臉紅得像一只熟透的蘋果,不好意思地解釋:“我這個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見到人血……”。停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這次我就不進去了,等在外面,等出生后再進去……”
我急忙笑著安慰他:“沒關系,到時候我會通知您的!”
那天我值夜班。晚飯后,趁著病房里比較平靜,我一人坐在辦公室里翻閱、整理病人的病例,然后又忙著將前些天積累下來的病人出院診斷記錄寫完……
突然,值班護士敲門進來:“S女士快要生,已經進入產房了!”
“謝謝!我知道了”,我急忙放下了手頭的出院診斷記錄,趕到產房……
S女士已經躺在產椅上。一眼看到她,我心里不無驚訝之感,她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先前那種靦腆,全身好像充滿著一種緊張的興奮。我急忙上前跟她打招呼,她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我的說話,也絲毫沒有任何回應我的意思。從外表上來看,她似乎轉換到一種“緊急模式”,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的整個神智好像已經被帶進了一條狹窄而神秘的隧道,這個隧道沒有后門沒有上下左右,只有朦朧刺眼的前方。躺在產椅上的她,正用一種充滿無所畏懼、咄咄逼人的眼神凝視那刺眼的前方……
一位助產護士走到S女士面前,和氣地說:“S女士,估計離出生還有一段時間,您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慢慢地深呼吸,節約一些力氣……”
沒等助產護士說完,S女士就大聲地說到:“我不是第一次生孩子,知道該怎么做……”。聽著她那近似吼叫的聲音,看著她那咄咄逼人的表情,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她真的不像我幾小時前認識的那個文質彬彬、貌似微弱的S女士……
我驚訝得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感到人間一切文明理智忽然間都如硝煙散盡,剩下的只有那靈魂深處的自然本性和震撼肺腑的原始力量,即便是這位先前文雅靦腆的S女士,好像也有萬夫莫當之勇和千軍萬馬匹夫攔之力??粗优磕菬o所畏懼的神情,我堅信,假如此時有一頭猛虎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會毫不猶豫地與猛虎拼斗,去保護自己體內的幼小生靈……
緊接著,我們聽到的是那母親發自肺腑、震撼心靈的吶喊以及被其喚醒的幼小嬰兒的到來,這位世界新公民似乎用盡平生力氣、徹喉宏鳴、迫不及待地回答母親的呼喚,也許只有身臨其境,你才會體會到此聲如親情之音,若鈞天之樂,這是自然本性之神韻……
當醫生把那全身沾滿胎脂的嬰兒放到已經汗流浹背筋疲力盡的S女士的懷抱時,她的大腦好像又身不由己地被轉換到另一種“愜意模式”,一瞬間她那疲勞的雙眼充滿了一種用語言無法描寫的光彩;此時此刻,人間的痛苦似乎都霧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人之初的自然本性,只有那發自靈魂深處的舔犢深情……
已經是凌晨三點,我剛走出產房不久,一個護士告訴我:“預產病房又新來了一位臨產孕婦,可能馬上就要生產了”。我急忙趕去,只見N女士在丈夫陪同下,剛走進預產病房。N女士今年26歲,身高1.75左右,瓜子臉,眉清目秀,明眸皓齒,臉色紅潤。她的丈夫N先生跟她差不多年齡,身高體壯,看上去很威武。我進去時,N女士正哭哭啼啼地對丈夫說:“我疼得不行了??你現在可不能離開我……”
N先生耐心地安慰她:“你不用害怕,懷孕不是生病,堅持一下就好了!”
N女士不滿地說:“你說得倒輕巧,又不是你懷孕、生孩子……”
“對!對!對!你說得很對,不是我懷孕,是你懷孕!”
這時,N女士的陣痛好像暫時緩解了一些,她汗流滿臉地躺在那里,N先生耐心地用毛巾幫她搽汗……
我簡單地作了一個自我介紹,想趁這個空隙時間和這對夫妻一起填完入院表格。
N先生對妻子說:“你安心地躺著吧,我來填表格!”
寫著寫著,N先生又轉過身來,似乎想向我道歉:“實在對不起,這是我夫人第一次懷孕,所以她心里有些緊張,反應有些急躁……”
N女士有些不滿:“這是什么話,那你呢?這是你第幾次懷孕?”
聽到這里,N先生馬上向我解釋:“噢!對對對!這也是我的第一次??懷??噢,不!第一次經歷!”
然后,N先生又安慰夫人說:“親愛的,我們不是一起讀了好幾本有關懷孕、生產的書了,現在的一切都如書中所說,完全正常!你不用太擔心!……”
這時,N女士的陣痛又加劇了,她淚水奪眶而出,雙手下意識地捂著肚子……
陣痛好像還在加劇,N女士忍不住大聲說道:“疼得太厲害了,早知道這樣,我真不想要孩子??反正以后不想再要孩子,不想再受這個罪了!……”
看到N女士的陣痛來得越來越頻繁了,我就通知護士將她推入產房,自己也跟著N女士往產房走去……
走到產房門口,我發現剛才從容不迫的N先生有些姍姍來遲,神態明顯緊張,顯得猶豫不決。我就主動走了過去,安慰了他幾句……
過了一會兒,他的神態好像又安定下來了:“謝謝您,張大夫!其實我知道現在會發生什么,我們已經讀過好幾本有關懷孕、生產的書,我甚至和夫人一起看過一部描寫嬰兒出生的電視片。請放心,一切都沒有問題!”
我將他帶進了產房的更衣室,向他仔細地解釋產房的各種設置以及可能發生的一些細節。為了保險起見,我還專門囑咐他穿上為陪產丈夫準備好的綠色大褂,并珍囑他不用專門脫鞋,不過為了衛生起見別忘了用放在架子上的塑料袋將鞋套上。
N先生的神態還是有些緊張,但他盡力從容地對我說:“請您不用擔心,夫人和我在準備生產的練習班里,已經討論過這些細節,也參觀過這個產房,那時助產護士已經給我們講解了所有關鍵注意事項。您去干自己的事吧,不用為我擔心!”
聽他這么一說,我也放心了,就留他一人在更衣室,自己急著換衣后走進了產房……
幾分鐘后,我正在專心幫助護士準備出生嬰兒的小睡墊和其它一些器件,高大魁梧的N先生帶著緊張而尷尬的表情,慢步地從我身后走進了產房……
忽然間,在場的助產護士和醫生包括即將臨產的N女士都放聲大笑。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轉過身來一看,只見N先生緊張得反穿綠色大褂,并像機器人一樣下臂僵硬騰空地往前伸著,而且他不僅把腳下的鞋子用塑料袋套上而且緊握的雙拳也被用塑料袋套上……
看著大家放聲大笑,他急忙尷尬地解釋:“對不起!對不起!??剛才因為太緊張了,沒有記清張大夫有關綠色大褂和塑料套袋的囑咐??”
他又不好意思地看著妻子:“我怕自己做錯什么,更衣室又沒有人可以問,所以就將手腳都用塑料袋套上了……”
我急忙走上前,幫他脫掉手上的塑料袋,又重新穿好了綠色大褂……
N女士的陣痛在不斷地密集,她的全身好像進入了一種緊張的興奮,目光里也充滿著一種咄咄逼人的神態,剛才在預產病房里的那種猶豫和后怕好像都云消霧散,剩下的只有那震撼肺腑、無所畏懼的的自然本性……
我們都準備就緒,只等著孩子的出生……
N先生目睹夫人的密集陣痛,很快就汗流浹背。他尷尬地站在產房的中間,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擱才合適,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有經驗的助產護士一邊注意著N女士的狀況,一邊悄悄地給我使了一個眼色:“看來N先生快支持不住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高大魁梧的N先生尷尬地站在產房的中間,臉色蒼白,雙腿抖動,全身慢慢地搖晃……
我急忙走了過去,費勁地攙扶著身高體壯的N先生走到一旁,在事先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我又到員工休息室里為他倒了一杯水,又遞給他一條毛巾,好久以后他才慢慢地緩過神來……
這么一折騰,我一直忙著照顧N先生,也沒時間去幫助孩子的出生。而N先生本人只是神智恍若地坐在那里,差點錯過了孩子的出生……
當那位助產護士把那全身沾滿胎脂的嬰兒放到疲憊的N女士的懷抱時,她激動地熱淚盈眶。丈夫N先生也急忙趕了上去,自豪地站在夫人身邊,夫妻倆滿意地看著他們新生的女兒,臉上都露出一種不能用語言可以表達的幸福的笑容……
N女士的臉好像綻開的白蘭花,甜蜜的笑意寫在她的臉上,溢著滿足的愉悅。幸福之余,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得意地轉過頭來對丈夫N先生說:“看著我們美麗的女兒,難道你不想再要一個兒子?”
剛緩過神來的N先生被她這么一問,完全不知所措:“那??你??剛才不是說??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N女士親吻了自己的女兒,嫣然地一笑,調皮地對丈夫說:“那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嘍!”
看著幸福的N女士和摸不著頭腦的N先生,我們都會意地笑了……
在這次實習之前,我一直認為當醫生主要是學會正確地對待痛苦,學會習慣,懂得和理解病人對痛苦的承受和忍耐,學會解除,至少減輕病人的痛苦。到了產房后,我才體會到當醫生的另一種神圣,就是出席,見證和直接幫助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在實習的六個星期里我有幸日復一日地成為這些人間喜劇的目擊者,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生命的奇妙,感受到母親的偉大,就像中國婦產科學的開拓者林巧稚說的那樣:“我一生最愛聽的聲音就是嬰兒的第一聲啼哭,這些哭聲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奇妙,感受到作為醫生的自豪,也體會到了作為母親的快樂”。
我走出產房時已經是早上六點多了,經歷了這么緊張的通宵,我實在有了一些睡意。按計劃早上八點查病房,現在病房里還十分平靜,所以我就忙中偷閑,閉上眼睛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偷偷地睡了一會兒……
查完病房后,我心里還惦記著昨晚剛生產的S女士和N女士以及她們的女兒和丈夫,就慢慢地走到產后病房,輕輕地推開了房門,只見那兩位“新生的”父親都斜坐在椅子上酣睡,看來昨天這一夜真的把他們折騰得夠嗆!
與此相反,那兩位母親卻還是那么興高采烈,沒有一點睡意。她們正各自看著睡在自己枕頭邊的女兒,似乎依然沉浸在新生的喜悅中……
我輕輕地走上前,小聲地招呼:“兩位幸福的媽媽,早??上??好!”
她們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早??上??好!”
我指著兩位酣睡的爸爸,半開玩笑地說:“看來昨天夜里這兩位“新生的”父親的工作量實在不小,所以……”
S女士笑著答道:“在我們家這是第三次了,每次都是這樣,一出產房他就急著睡覺,而我卻一點不困,也習慣了!”
我輕輕地走到她們的床頭,仔細地打亮這兩位酣睡的新生兒,那圓紅的小臉蛋上,柔順的睫毛乖巧的落在她們粉嫩的臉頰上。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后那段路,對這兩位微弱的嬰兒來說真的很不容易,這第一夜一定把她們折騰得夠嗆,用“歷盡千辛萬苦”來形容,可能一點不過!
現在她們各自躺在自己十分熟悉的媽媽身邊,感受著她們已經很熟悉的媽媽的呼吸節奏,享受著媽媽滋潤的膚體上散發出的迷人而安寧的芬香,她們終于可以獨立地在這個嶄新的世界上睡上人生的第一覺,那酣酣的呼吸聲好像在詮釋此刻的香甜與寧靜……
這兩位母親好像都在盡情地享受女兒香甜的睡夢,S女士注視著女兒閉得緊緊的雙眼,和那兩條像彎彎的新月眉毛;N女士正專心欣賞著女兒臉上時不時地一動一動的小嘴巴,好像在吃奶。這種愜意享受的情景猶如一幅極等美麗的水彩畫,“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
S先生似乎被我們的說話聲鬧醒了,懶懶地稍微睜開了雙眼:“對不起,我睡著了……”,當他見到了我時,馬上睜大了雙眼:“??早上好!”
我們不約而同地回答:“早??上??好!”
N先生好像也被我們的說話聲鬧醒了,正用勁地揉著雙眼……
看到他們都醒了,我又一次大聲地向大家表示祝賀:“我向幸福的媽媽和爸爸表示熱烈祝賀,向您們美麗的女兒表示熱烈歡迎,謹祝您們全家幸福愉快!”
看著S女士,我隨便地問道:“今天您第三次當媽媽,有什么感想?”
S女士的臉上又露出她特有的靦腆的微笑,輕聲地回答:“其實??我也沒什么可以說的,??您應該問一下??”,說著她將眼光轉向N女士,“這位新生的媽媽!”
N女士依然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滿意地說:“昨夜給我心里留下的全是美好的印象,更給我們帶來了這位美麗的女兒……”
聽到這里,N先生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等等!你說昨夜給你心里留下全是美好的印象???那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在預產房大聲吼叫的那些話?”
“我在那里大聲吼叫了?都說些什么了?”
“你在那里大聲地吼叫:早知道這樣,我真不想要孩子……”
“這是我說的話嗎?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我好像沒有……”
“我一點沒記錯!??當時張大夫也在場,不信你問問他?”
還沒等我回答,S女士就微笑地解釋:“我以為您們倆都沒有記錯。這是我第三次生孩子,每次都是這樣,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過去忍受疼痛的記憶好像都煙消云散,在腦子里留下的大多是那些美好的印象,所以每次孩子出生后,我的丈夫對我的健忘都表示十分驚訝……”
為了證實自己的話,她看了丈夫一眼,S先生贊同地點了點頭。S女士繼續說:“去年,我大學的一位閨蜜因為自己的丈夫不愿進產房,請求我陪伴她。在產房里經歷了這位閨蜜的生產后我才發現:旁觀者看到的和臨產孕婦自己的回憶完全是兩回事!臨產孕婦的記憶似乎都經過一種特殊的過濾……”
停了一會兒,她又繼續說:“有的時候我在想,這一定是上帝所為,他在我們這些孕婦的大腦里做了一些善意的篩選,只給我們留下了那些美好的記憶!”
我們好像都被S女士的這種美好的解釋感染了,贊同地點著頭。N女士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不停地點著頭:“您的這種解釋,我越想越有道理!”
然后轉過頭對丈夫說:“這就是你要找的解釋!為什么我昨天那么哭哭啼啼地大聲吼叫,而今天卻趾高氣揚,恨不得立刻再生一個兒子……”
聽到這里,N先生馬上解釋:“我看你還是打住吧!你現在這么興高采烈,雄心勃勃,可你得給我一點時間去慢慢地緩過來呢!想想自己昨天在產房里的窘相,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恨不得鉆到地洞里……”
看到這個情景,S先生急忙勸他:“我看您也不用太自責了,這方面我們男人都彼此彼此吧!這是我們第三個孩子,前兩次陪著夫人到了產房,我就發現我們這些男人在那里都是多余的,站在產房中間礙手礙腳。經歷了產房里的那些情景,我才懂得了女人的偉大,所以特別佩服夫人,從心底里覺得對不起她……”
S女士沒有說話,只是滿意地聽著丈夫的話,臉上露出了那特有的靦腆的微笑。
聽了這些話,N先生沉思了一陣,然后贊同地說:“您說得很有道理,我頗有同感。親身經歷了昨夜那些驚心動魄的情景,現在看到自己美麗的夫人和女兒這么愜意幸福地躺在那里,我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善待她們,呵護她們,這樣才對得起夫人和女兒昨夜的艱苦奮斗!”
聽到丈夫的這席肺腑之言,N女士十分感動,熱淚盈眶地說:“看來讓這些丈夫們陪同我們經歷產房的情景是一個絕對的好主意!”
停了一會兒,她用手帕擦干了眼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覺得,如果我們能讓全世界的男人們都進入產房,經歷一下這生產的艱難和出生后的幸福,這個世界也許會多一些和平,多一些美滿……”
說到這里,她緊緊地擁抱了N先生,破涕為笑??粗@對幸福的年輕夫妻,我們那些旁觀者都從心底里為他們高興……
在離開這個醫院前,L教授問我當實習醫生有什么感想,我如實地述說了自己在產房里的感受以及自己現在對“母親”這個概念的全新理解。記得L教授最后認真的對我說:“醫生是一個享受著公眾高度信任的職業。我們婦產科的醫生在職業生活中都得到婦女的高度信賴,她們幾乎無保留地允許我們接觸很多個人隱私,正因如此,我們這些醫生,特別是男性的婦產科醫生,有機會看到婦女身上的外剛內柔,也有機會經歷她們那些別人看不到的外柔內剛,有機會去懂得她們的內心所想。以前我們的教育太強調:男人的堅硬如鋼鐵,其實要在這個世界和睦地生活,我們更需要一種內在的韌勁,在這一點上我們男人應該自愧不如。你別看這些身高體壯的男同胞平時談笑風生、從容不迫,在產房里關鍵的時刻,很多男人都會臉色蒼白,站不穩腳跟,更不用說真要他們去承受產婦的陣痛,所以我可以肯定如果人類只能依靠男人來繁殖后代的話,不用一百年就會瀕臨滅絕!”。
現在想來,他說的真是金科玉言,正所謂:
乍看成雙龍勝鳳,
芙蓉并蒂難一統。
不識娥眉真面目,
只緣尚在朦朧中。